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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到底是什么人?陈冰一直都想知道,但是她没能从狂人嘴里套出任何信息。这个名词一直让她感到无比纠结,于是她想到了章小海。小海身处反恐大队,而这个背影似乎又是和什么神秘的组织有关——听名字就是是这种感觉,也许是黑社会的,比如……三合会的?很靠谱!或许小海真的会知道。
于是她给小海发了条短信:“背影这个词对你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她自己也觉得说得相当含糊,而且有点故弄玄虚,可是想解释起来用短信恐怕不太方便。反正小海知道的话自然会和她联系。
但是小海没有立刻回复,而陈冰也没想到之后她没有机会再去想这个问题了。因为几天之后,小北在家割腕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陈冰当场昏了过去。
恢复意识之后,潘言告诉她幸亏小海去了小北家找她,及时发现并止了血,医院抢救。陈医院,在病房外看见虚弱的小海正从里面走出来。听小海说,抢救刚结束没多久,现在小北还没有恢复意识,但是命保住了。小北大量失血,需要血源,他们是孪生兄妹,所以抽了小海的血。现在小海才有时间下楼去买些吃的。
“失血超过三分之一就会致命,”小海有气无力地说着,陈冰猜刚才抽血一定抽了很多,“她差不多失了一半的血,但是医生说有过女伤员失血超过一半依然活下来的案例。”
“她会一直昏迷吗?”陈冰担心小北从此成了植物人。
小海摇摇头:“医生没说,他只说一次输血不够用,血库常年都几乎是空的,所以只能由我来做血源。我得多吃补血的。”
“她为什么会这么想不开?”潘言问道。
“我和小北最近的联系已经不频繁了,所以……我也不清楚。父母还不知道这个事情,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说。”
“你下去多买点吃的吧,然后回家去,照顾好你们父母。”陈冰安慰小海,“交给我们陪床吧。”
小海走后,陈冰和潘言陪在昏迷的小北身边,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眼神交流,两只手紧握在一起。
“她不是这种人。”陈冰低声说着,眼泪滑落下来。
“也许发生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潘言猜测道。
陈冰摇摇头:“她会告诉我的,她不是那种什么都藏着不说的人,无论任何事,她都会——”她咽住了,她意识到其实并不是什么事小北都会告诉她。她们的交流已经越来越少了,而且即便在网上有联系也只是闲谈而已,没有触及什么更深的话题。陈冰还想起那一次她们两个一起吃饭,小北对于她的上一段感情闭口不谈。显然,小北在那之前很久就已经将自己封闭起来了。最后,陈冰也没法再把话说下去,只是重复着:“她不是那种人。”
晚上,小海带着他们的父母来了。陈冰坚持要给小北陪床,但是被婉言谢绝了。于是她和潘言去了小北家帮忙收拾那一团糟。
因为小海的关系,叫几个警员来收拾现场是很容易的,至于笔录小海也早已做完。屋子里他们已经简单搜了一遍,没有发现遗书。现在屋里已经没有了血迹,但是陈冰还仿佛闻得见那刺鼻的血腥味。她思考着小北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
“这是小北的手机吗?”潘言从地上捡起一部诺基亚。
陈冰反应了一下,说:“是。她一直都没换过手机。”
“有条短信。”潘言看着手机。
“什么短信?”
“‘你是谁’。”
陈冰觉得奇怪,走过去把手机抢过来。她看着满是划痕的屏幕,上面如潘言所说,只有“你是谁”三个字,连标点符号都没有。手机号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陈冰对这个号没有印象。她又翻到了发件箱,看着小北发的最后一条短信,垂下了手,低声骂了一句:“你这大傻瓜。”
小北发出的信息是“对不起”。
陈冰不知道那个号码,但是她已经基本知道这个信息是发给谁了。
三天后,小海已经给姐姐输血三次,憔悴得像是老了几十岁,但小北还没有醒来。医生说在大量失血后可能会导致长时间的昏迷,至于何时苏醒因人而异,院方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潘言又恢复了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的忙碌工作,而陈冰则无心他物,她只想知道为什么。她在校友录上证实了那个手机号确实是小北的前女友彭佳慧的,然后和她取得了联系。
“你是说真的?”彭佳慧在电话里惊讶地问道。
“是。还好抢救及时,现在保住了性命,但是还在昏迷中。”陈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一阵绞痛。
彭佳慧好一阵没有说出话来,然后她说:“保住命了就好。”声音外强中干,陈冰听出有一点哽咽。
“她以前联系过你吗?”
“没有,分手到现在一年半了,这是唯一一条短信。”彭佳慧说,“刚刚分手在的时候,我还总是发点信息问问她最近好不好什么的,但是她从没回过。后来我就把她的号删了。”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自杀。”陈冰把心里的怀疑说了出来,“她一直都还惦记着你,我可以作证。她一直说她对不起你,自杀前还给你发了短信,所以我怀疑你们的感情是不是她崩溃的原因。”
“如果是因为我,要崩溃她早崩溃了。”彭佳慧突然冷冷地说道,“我确信不是因为我,当时她已经对我完全没有兴趣了,一定是什么别的原因。”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因为她喜欢上了别的女人。”
“什——”陈冰愣住了。
“她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彭佳慧又重复了一次。
“你们分手是因为这样?”陈冰记得以前小北总是搪塞她,性格不合,性格不合,然后一同数落彭佳慧慢性子、太懦弱等等。
“是的。看来她没和你说过。”
“你是怎么发现的?”
“是她自己说的,但是没那么干脆,拖了很久。”彭佳慧叹了口气,然后告诉陈冰,“一开始我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有点心不在焉,我没有当回事,现在再想想,那时可能就已经开始了吧。后来她就经常数落我,总之大大小小的事情吧。最后她跟我坦白了,说我们不合适,她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她觉得我们之间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问她她们是不是已经开始交往了,但是她不说,然后就哭了。最后,她说我们不能再继续了,还是赶紧结束的好,就离开了。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也没联系上她。”
陈冰没了话,她没想到小北这么怀念的这段感情竟然是这么收场的。无论小北怎么想,即便她非常挂念,她都最大程度地伤害了彭佳慧。陈冰知道了小北为什么要主动联系彭佳慧,因为她是小北最愧对的人,小北在临死前想再和她说一次话而已,和自杀本身没有任何联系。
“谢谢,”陈冰想赶紧结束这段不愉快的谈话,“打扰了。”
“没关系。”彭佳慧礼貌地说。
陈冰缓缓垂下电话,想着待会儿应该问问小海小北是不是还在昏迷,却听到话筒里又传来彭佳慧的声音:
“陈冰!”
陈冰立刻回应道:“什么事?”
“我,我很担心章小北。”彭佳慧低声说,“她的情况请随时给我发短信。还有,医院和病房号告诉我,等她好些了,我会去看她。”
陈冰很感激地谢过她,并让她不要太担心:“地址我马上给你发过去。”
“谢谢你……谢谢!”说完她挂断了。
陈冰放下电话,发了好一阵呆,然后才意识到她还有工作要做。
心理治疗课上,宇文浩——或者说狂人——看得出陈冰有点心不在焉,他眯起眼,咂着嘴,只字不言,只是发呆一般地看着陈冰呆板地念着一些之前作出的鉴定。“……经历五次mECT治疗,狂躁型人格被明显压抑,”陈冰有气无力地说着,“但是多重人格障碍依然明显。”
“什么是mECT?”狂人突然问道。
“因此——什么?”陈冰抬起头。
“mECT,是什么?”
“无抽搐电休克治疗。”
“你所谓的狂躁型人格指的应该就是宇文浩了吧?”
陈冰把狂人的话又在脑子里重复了一遍,才终于将声音转化为概念。“是,应该是的。”她又低下头。
“那不是mECT的功劳。”狂人冷笑了一声,“那是我的功劳。”
陈冰想起之前确实听他说过:宇文浩躲起来了,不想再出来了。但是他的狂躁情绪确实是在几次电休克治疗之后逐步减轻,直到现在不再复发。是该相信医学,还是一个疯子的话?
“我对此不置可否。”陈冰冷冷地说。
狂人大笑起来:“你们这些所谓的精神病专家,折腾了几十年,也没弄明白大脑到底是怎么运作的。你们只是在让病人按你们设想的路走罢了,如果他听话,你们就说他康复了。你们现在做的,和三十年代的脑白质切除相比有了多大的进步?恐怕少得可怜吧?
“知道弗兰西丝·法默吗?是个好莱坞女星。她被迫做了脑白质切除,因为人们觉得她有狂躁症。术后她确实温和了,但是变成了白痴——也不是真的白痴,但是的确远不如以前聪明了。那么你告诉我,术后的她还是弗兰西丝·法默吗?你们所做的也不过就是让人看起来无害罢了。”
陈冰反驳道:“我们在尽力帮你。”
“你帮到我了吗?”狂人歪着脑袋看着她,“给法默做手术的人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他们只是把她变成了一个白痴。这是帮助吗?”
“我希望你不要跟我争论这些题外话。”陈冰冷静地说,“科技进步是不可置疑的,现在的治疗手段确实要优于以往——”
“宇文浩只是一个人格。”
“你说什么?”
“我就说你们这些专家根本不知道你们到底研究的是什么。我和宇文浩是两个独立的人格,当然还有其他兄弟,其实还有一个觉得自己是女的……总之我们共居一室,自然要发生争抢。你是独生女吗?”
陈冰翻了下白眼。
“我就当你是了。独子是幸运的,因为你不用争抢。”他歪了歪脑袋,“在这里面也一样。”
“你杀了人。”
“我是为了保护我的兄弟们,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要么你消失,要么宇文浩的肉体就要被判无期徒刑。”陈冰亮出了底牌,“你可以按你所谓的‘让你的兄弟们出来透口气’的办法拖延时间,但是你能这样多久?永远?你想和宇文浩一起在这里一辈子?还是在监狱一辈子?还是你去死,让他正常地活着?”
狂人没有说话,他缓缓靠回到椅背上,眼睛一直盯着陈冰。
“我可以给你时间想想。”
“你见过宇文浩。”他说。
“什么时候?”
狂人只是点头:“你见过他。”他用手肘慢慢敲打着桌角。
陈冰恍然大悟,那一天宇文浩出现了。那个目光呆滞、总是要磕着什么东西才肯老老实实的家伙,他就是宇文浩。
“他……为什么那个样子?”
“因为他疯了。”
“他……”那个恳求陈冰救出宇文浩的另一重人格把这一步视为关键,但是现在的宇文浩甚至比他还要疯狂,“疯了?”
“人人都有精神分裂,人人都有人格分裂。但疯子却只有那么几个。”狂人告诉陈冰,“我们是个很特殊的群体,有人明白有人糊涂。但是这样的混乱和拥挤让我把很多事看得更明白。”
“你把宇文浩逼疯了?”
“宇文浩是自己把自己逼疯的。”狂人微微提高了声音,向陈冰表明他拒绝这种无理的诽谤,“他一开始太怨恨我自作主张,我承认我独断了。但是他不肯原谅我,后来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纠结于曾经听到的一长串密码,最后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就把他关进了我的精神病院。”
“什么密码?”陈冰的脑子已经混乱了,上次是背影,这次是密码。
“就是他一直敲的。摩斯密码。”狂人说着笑了起来,“你看,这就是最神奇的地方,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宇文浩根本不懂密码,对摩斯密码一窍不通,但是我却听得出来。你能解释吗?”
“内容是什么?”陈冰问他。
“我不知道,我没兴趣。”狂人不屑地说道,“那是他的事情,那些破烂把他害成这样他还死抱着不放,我不会那么愚蠢。”
“如果你肯和他交流,他会好起来。”
狂人犹豫了一下,说:“我对此表示怀疑。”此后,他没再说过一句话。
被碎片刺痛的记忆
陈冰搜索自己的记忆时,就像是在一个深不见底的矿坑中挖掘。每当找到一段和潘言在一起的幸福片段的时候,就会袭来一股莫名的悲伤,像是被熟悉的朋友迎面给了一拳,令陈冰意外而不知所措。
种悲伤感袭来的时候,陈冰根本无从招架,就像是万物的基础垮塌了,生命的火种熄灭了,顿时一切都毫无意义,只剩下虚无。
为什么会悲伤?难道曾经有过如此的悲伤吗?甚至在自己期待已久的和潘言的第一次的那一晚,竟然也会如此悲伤?
当她闭上眼睛,努力重现那时的场景的时候,她听到了雨声。但是……那一晚有下雨吗?而且不仅仅是那一晚,而是每一晚——每一个她和潘言激情缠绵的夜晚,都是大雨滂沱、悲伤欲绝。
这不可能!
她记得自己的幸福,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喜欢骑在潘言的身上扭动,她享受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那是极致的快乐……但是依然有悲伤覆盖在记忆的周围,伤感和幸福混淆在一起,像是墨水搅入了清水,把一切都抹黑。
然后她又看到了那个女人。
“你是谁?”记忆中的陈冰问道。此刻似乎连时间都停止了,被风吹动的纱帘停止了摆动,树叶的摩擦也销声匿迹,胯下的潘言像石化了一般定住了。似乎宇宙万物都停止了,只有陈冰自己还在流逝。
为什么?我为什么会记得我和这个女人说过话,却又毫无关于她的记忆?这不是过去的事情吗?这一切就像是……正在发生的事情。
“你不认得了我吗?”女人从阴暗的角落走出来。刚才那里只是一团阴影,什么也没有,现在突然多了个人,就像是穿墙走过来的一般。
与此同时,大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