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事实证明了我后来的猜测，医生很快就把我单独叫进诊室，然后告诉我，佳佳患了很严重的抑郁症。
带着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地说不出的感觉，我向医生尽可能介绍了除却需要保密之外的一切情况。
“更多的我也不知道，”我最后说道：“我也是从这个案子之后才了解的。”
“可以了，”医生似乎对能知道这么多已经很满意：“更多的还是等病人慢慢跟心理医生谈吧。”
“好吧，”我说，然后又带着困惑忍不住追问起来：“不过她为什么突然会得抑郁症呢？”
即刻，我又得到了一个少见多怪的眼神儿。
“首先，抑郁症是世纪末绝症，更是二十一世纪病，”那个医生像扫盲老师一样看着我回答：“就跟流感差不多，谁都可能得，包括你！”
我苦笑着咧咧嘴。
“其次，照你介绍的，你觉得一个人在突然遭受了失去父亲，失去所有的钱，也失去全部朋友，可以说原有习惯的生活体系陡然瓦解的打击之后，出现抑郁情绪奇怪吗？”
“当然，当然，但是，”我说，还是忍不住分辩：“她几个月前看着还挺精神，简直都可以说信心百倍，欢天喜地的”
“——欢天喜地的？”医生打断我，敲了敲桌子：“家里发生这样的事，你觉得她欢天喜地的状态正常吗？”
“不是，我不是说欢天喜地，我用词不当，我是说”
“——如果是我，”医生又打断我，甚至瞪了我一眼：“那时我就警惕啦。我告诉你，抑郁症不都是哭，有的看着还整天笑呢，所谓‘微笑的抑郁症’。但我告诉你，笑容满面的抑郁症更难治！像她这样的情况，我估计要长期看心理医生，也许一辈子都要看。”
一辈子都要看？
登时，我觉得自己终于明白医生刚说的“像流感”，“世纪病”的含义了，因为一听这结论我立刻产生了绝望的感觉。
“长期看？甚至一辈子看？”我又控制不住地追问：“这，这么难治吗？”
结果我又得了一个少见多怪，没文化的不屑眼神。
“好治？好治那张国荣，三毛能自杀吗？”
“我知道，可”
“——可什么？”
“可，可，可佳佳之前真的很积极阳光的。”结巴了两下，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合适的形容词：“对，很积极阳光，对未来也”
“——也什么？”那个医生第三次没有听完就打断我，然后又带着痛斥神情批评道：“这都是你们这些家长亲属一厢情愿的感觉，想—当—然！想当然地以为孩子们就该积极阳光，奋发向上，然后就逼迫他们积极阳光，奋发向上。就是他们不这么表现，也像瞎子一样坚持相信自己的孩子就是积极阳光，奋发向上。对于最终积累爆发出的恶果永远都说不可能！——我告诉你，这就是现在那么多孩子得抑郁症的原因，因为家长根本不关心他们内心真实的状态，我告诉你呀，照这样下去，那”
“那”到这儿，这个一直滔滔批评我的医生突然停住了，又看了看我——我怀疑是他突然想起我刚才的介绍，意识到佳佳跟我没亲属关系——因为在短暂的中断之后，那个医生不仅突然改了语气，甚至还找补似的给了我一个微笑。
“当然，这很专业，不理解也可以理解。但只要我们按常规想想也能理解。比如病人为什么会出现你以为的不合理变化呢？这就好比受内伤，内伤有时开始看不出来，外面也看不出来，就好像——嗯——你是警察，那肯定见过这样的情况，有人头猛撞了一下，当时卜楞卜楞，能跟没事儿人似的走了，但很可能这人晚上却毫无征兆地突然昏倒”
“——甚至是死了。”我接过去说，果然理解力大涨：“颅脑损伤有时会滞后反应出来，而且这种情况更危险。”
“对，对，就是这样。”那个医生又连连点头，露出了可算说明白的笑容，大概为终于让一个外行开窍而欣慰吧？！
虽然我这个外行笨蛋还是懵懵懂懂，迷惑不解。不过话解释到此也觉得问不出什么可理解的答案了，还是问治疗吧。
“那现在怎么办呢？”
“现在我先给她开些抗抑郁的药，”医生回道，伸手拿过处方单，一边写一边又说：“先回去按时吃药，然后再找个心理医生好好看看，配合治疗效果才好。——还有啊，抗抑郁药很多，对不同的人效果不同，现在我还不能确定哪一种对她最好，所以一边吃一边还要注意观察，如果感觉效果不理想就过来换一种，药对症了效果才明显。另外，药都有副作用，有可能短时间会出现反应迟缓，或者发胖，哦，对了，”
说到这儿，医生又抬起头问：
“我看她很瘦，是不是减肥呀？”
减肥？
我记起今天搜检时好像是有个花花绿绿的，标着减肥药名称的药盒。
“对，对，”我连忙说：“应该是，她原来没这么瘦，而且我带她过来的时候看见桌上有减肥药。”
“那一定要停！”医生立刻说道，神情还变得异常严肃：“我不知道她吃的是什么，但一般比较有效的减肥药都是含盐酸西布曲明或酚酞成分的。——前者是一种厌食剂，不仅对心脏有严重的副作用，而且长期滥用能导致精神病，很多人都是吃它吃成厌食症的。要不国家把‘曲美’给禁了？就是副作用太大！”
“是，是，这个我知道。”
“对。还有酚酞，这是一种轻泻剂，是治顽固性便秘的，是治病的药，因此剂量要在医生指导下使用，不能自己乱吃。乱吃长期吃也是有很大副作用的，就是不懂医，想想天天闹肚子能对身体好吗？——唉！当然也难怪，正年轻，一般不会有肝肾问题，代谢也好，常常开始感觉不到什么明显危害，不就是口干、不想吃饭、睡不着觉、闹闹肚子而已嘛！有什么关系？瘦，人人羡慕，可是实实在在的！”
说到这儿，那个医生突然又长叹一声。
“唉——这种病案我都看了不少了，暂且不说肝肾危害，就说很多人服药导致的内分泌紊乱就很麻烦。内分泌紊乱本身就容易导致人精神不稳定，青春期逆反，产后抑郁，更年期抑郁，是不是？这些问题都跟激素水平分泌是否均衡有关。——二三十岁本来各方面应该是最好的，可一吃药不当，就可能导致激素分泌水平失衡，停药后反弹发胖更快就有这种因素。有的还会出现长痤疮等皮肤问题。那本来就是为美才减肥，有这结果自然就更容易乱求医乱用药。于是又乱吃药去治那些副作用，结果就变成了吃呀吃呀吃呀，越吃越多，副作用则变成了副作用加副作用加副作用，结果是危害绵绵不绝，越来越大，而且交互作用，最后搞的精神出问题来我这儿的多得是。”
“真的？”
“唉——只不过这些后果我这医生能看到，那些爱美的年轻人都看不到，只看见明星多俊，模特多瘦，还有一吃药呼拉就瘦了有多过瘾！”
那一刻我又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是，是，医生你可提醒我了，我女儿也整天嚷自己肥，其实我看她还有点儿瘦呢，1米66的个头，体重顶多一百斤，能算胖吗？可她还是天天嚷自己胖。”
“不奇怪，现在的问题就是最有减肥毅力的常常不是需要减肥的胖子，反而是偏瘦的女孩儿们。”
“可不是，”我依然后怕着：“不过以前我总是觉得小嘛，二十上下岁的女孩儿不都是这样，审美畸形，骷髅才是她们的偶像，觉得过去就行，不当回事。现在你可提醒我了，可不能乱减肥，另外打死也不能乱吃什么减肥药，这我倒交代过，不过也不知道听没听，这次回去可得给她下死命令！——你不知道医生，你一说倒让我想起来了，恐怕你说那还不是最吓人的，我当时没注意看，要是佳佳吃的不是药，而是那种保证几天几天一定瘦，还号称纯中药制剂，其实只是保健食品文号的那些玩意儿”
“——对！”没等我说完，这医生又赞许地接了过去：“那是最可怕的，因为一般药还是只含一样成分，会标清楚，而且剂量也会遵守国家规定，在每日的安全线以下，至少短期危害不那么大。另外真产生副作用了我们也方便追根溯源，治疗更有根据。可你说的那些‘不是药却号称药’的玩意儿，但凡管用的，一定偷添我说的那些成分，甚至偷添两样，而且还一定超量，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保证达到所谓的‘几日瘦身’。真的能做到啊，药量摆着呢。可更多的结果是什么？是瘦的速度惊人，反弹的速度更惊人，而副作用，那就更大的惊人，最后很多人都悔之晚矣。”
“是是，这我这知道，吃死的都有，工商局都请我们协同查过。”
“对，对，你是警察，这一定知道，那就不用我多说了，一定要禁掉这些。”
“是是，肯定不能吃了，”我说，更加冷汗不止：“这不光给佳佳说，我女儿放假回来我也得跟她好好说说。我不懂医，不说吃药的副作用，就不吃药，按老百姓的脑子想想，好好地不吃饭饿成这么瘦，我觉得也容易得抑郁症。——你想浑身都是骨头，一点儿肉没有，哪有能量抗击坏情绪呢？”
医生又被我说的笑了起来。
“呵呵，不错不错，你这么理解也行，老天爷给的，就不能乱摘乱减，脂肪那肯定更是对我们人体健康有用的东西，多了不好，太少也不行。过度减肥能导致很多精神疾病，其中就包括抑郁症。既然你说病人还吃减肥药，那我想现在你该理解为什么突然会抑郁成这样了？”
“对对对，”我连连点头：“这会儿我觉得答案合理了，本来就情况特殊，再减肥过分，不吃不喝的，又没家人注意关怀，不抑郁才怪！”
“是呀，”医生回答，似乎也为找到新的病因高兴：“你明白就好，而且我告诉你呀，如果病人的抑郁确实有药源性因素，那治愈反而容易，只要停药，症状就会缓解，再加上吃些抗抑郁药，我相信情况应该会很快好转的。”
医生最后的话给了我巨大安慰，因为我坚信佳佳的抑郁里，这个所谓“药源性”因素应该占比重不小，所以停了那个该死的减肥药，没准儿人就会迅速恢复了。
总之，那一刻对佳佳的再恢复，我又满怀起了信心。
——————————————————————————————
感觉原来那种连载方式读起来太不流畅，所以决定先连载完第十九部，再继续贴第二十部《完美谋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