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老娘进城记
爹走后，娘一人留守深山，终日以泪洗脸，郁郁寡欢。彼时我们在东莞，随着我们的离去，煮酒养猪的投资宣告失败，我们不得不负债前行，从零开始，开始更为艰苦的岁月。
我们对娘非常担心，又不能常伴她身边，我们得工作，得马上进入正常的轨迹。我们的电话时不时地穿越时空，跨越千山万水，回到火炉旁的诺基亚响起，娘的声音旷古悠长，且苍白无力。她说她很好，让我们勿担心。她开始事事亲力亲为，事事自做主张，她开始过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赶集，一个人喝酒……她常常握着酒瓶子泯上一口，思绪悠长。她常常忘了时光对着空旷的屋子喊：老头子，帮我……声音戋然而止，才发现人去楼空，爹已离去，留她孤身一人，如深秋的落叶，孤独寂寥……
她常常坐在火炉边，悠悠一口酒，绵绵半生情。关于爹的所有片段穿插着她的记忆，她想起爹一生对她的疼惜和照顾，那些有爱的岁月带着魔法光环，让她一度无法走出，她手足无措地想起爹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等三五个月，我便来接你。娘悠悠地等着，三五月已过，又过了三五月。爹仍旧没来接她。可她像个任性的小女孩，她坚信他们之间的生死承诺，坚信爹不会弃她不顾。
彼时我们在东莞的生活已步入正轨，雨嫣已快两岁，我与五哥说：不然接娘出来吧！她一个人在家终不放心，再说接来也可帮咱们照看雨嫣。五哥说好，在老娘认同我们的计划后，五哥风尘仆仆地回去，把她接了来。她幽居深山半辈子，老都老了还可以到大城市走一走，她紧张兴奋地一夜未眠。她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乘电梯，第一次吃肯德基，第一次……那一年，娘72岁。
相对而言，娘还是很上进的。她很快适应了东莞高温的生活。她脱下她的秋裤棉衣，换上薄薄的T桖；她剪去长长的辫子，留了短发；她脱去她古老的布鞋穿起了凉鞋。她学会了认路逛街，学会了到市场买菜，学会了用煤气。我每天像教孩子一样教着她：普通话、认路、过马路、穿衣、打扮。她认真地学着，偶尔还会不好意思地笑。
每天，送完晖晖上校车后，她便推着婴儿车，带着雨嫣逛公园、逛菜场、吃早餐，然后买菜做饭等我们下班。那是一段幸福的时光，两岁的雨嫣陪着她，走遍了万江的大街小巷，逛了无数次华南摩尔。我们一下班，有人给我们开门，不用掏冰凉的钥匙；每次回来，屋里的灯都是亮的。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温馨知足。
假日里，五哥与我会带他们一起出去玩，一起坐公车，一起认识更多的地方更多的路。娘笑着，挚朴地哈哈大笑。
出来后，我胖了许多呢！娘说。
少喝点酒，多吃点饭你的身体还会更棒呢！我说。
娘哈哈地笑着，酒是戒不了了，喝一辈子了，戒不了了。也不知道老家怎么样了，佑芳也不给我来个电话。五哥说肯定一切都好的才不打电话，你别担心……
七、二院的回忆
那时候娘对外面的环境都熟了起来，她甚至与隔壁的湖北阿姨都聊到了一起，市场上、超市里，偶尔还会听见有人与她打招呼，她渐渐熟络后，仿佛过回了深山寨子里的生活。
有次她去买菜，为图方便她把两孩子放在小店门口的喜羊羊摇摇车上，放了一个硬币让孩子们玩，叮嘱一番后便买菜去了。谁料孩子转眼看不见她便寻她去了。当她买好菜回到小店门口时，两孩子不见了。她慌了，六神无主的四处寻找无果后跑回来告知小五。此时上夜班的小五正在睡觉，听老娘叙说慌了神，光着脚跑出去四处寻找，娘吓哭了，小五大声地责骂她，他们一直找一直找没找着，最后，两孩子认得路手拉着手自己回来了。
这件事情后，小五给她上了一堂又一堂安全课，她战战惊惊地听着，无法想象城市的黑暗，丢孩子的那一幕反复地回放着，吞噬着她年迈脆弱的心，她变得战战惊惊，如履薄冰。
次月，家里遭了贼，偷了老五的手提包。包里有银行卡，退伍证，身份证，孩子的出生证等，找寻无果后，我们说算了，补办吧！随后便不再过问，像没发生过一样。但老娘不这么想，东西丢了，无论我们怎么劝说不要紧，她都觉得我们骗她，损失是实实在在的。她觉得城里乱、太乱了，处处都是陷阱，小偷无处不在，偷孩子，偷东西。太没有安全感了。她开始变得无比焦虑，吃不下饭，夜夜失眠。她常常和我乱七八糟地说话，天马行空，匪夷所思，她说国家主席打电话给她，说有人要偷孩子了；她说隔壁邻居要杀人了；她说对门那个男的眼神不对，一看就不是好人。我又好气又好笑，骂她糊涂了。劝她不要糊言乱语。她很委屈，说我不信任她，她甚至坐在床边垂泪，我无可奈何，只好安抚她然后上班去。其实她已经生病了，很严重的精神病，可是我们却一直未发觉。
终于有一天，零晨两三点钟，她惊慌地敲着我们的房门，瑟瑟发抖，说有人要杀她，她无比惊慌，甚至要躲到床底下。满口糊言，全身颤抖不已。我与小五才惊觉，娘病了，被吓病了。她总是有很多恐怖的幻觉，这些幻觉折磨着她心力交瘁。
第二天，我们停止一切工作，安排好两孩子回外婆家，双双护送她回家。
她迷了心智，怕一切陌生的人，火车上，她寸步不离地跟着穿制服的列车员，一遍又一遍地对别人说：有人要杀她，有人要抢她的孙子。列车员无奈，只好带着她，可她回过头来看不到小五又嚎啕大哭起来，说有人杀了她儿子。她哭哭啼啼，跑上跑下，影响所有人的休息，无奈，我与小五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去到列车员办公室。
多少年后，我依然感恩这些陌生的可爱的人们，是他们的包容与友爱，伴我们度过了那个艰难的夜晚。
一到贵阳，黄军与马芬接车，小五说：马上送二院（医院），医院二字，高声说自己没病，然后疯跑，无奈小五与黄军软磨硬泡，最后把她架上车。
医院，医生了解了具体情况后安抚我们说：没事的，病人的情况不太糟，我们马上安排救治。
我记得那条长长的走廊，再柔软的脚步踩踏上去，都会听到重重的回声，声音堆堆叠叠，来回在走廊里滚动。
娘入院时已没有床位，她睡在临时搭建在过道里病床上，拒绝着医生的检查、施针。无奈，医生说绑起来吧！我说好！当老娘被五六个医护人员绑在床上时，她拼死反抗，嚎叫咒骂。
我站在床边好言相劝，却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终于，她睡下了，医生给她配的点滴里便有安神催眠的成份，她好多天没好好睡过一觉了，连日来的惶恐不安，奋力挣扎，她未曾进食，多日的折腾已致使她精疲力尽。今天，她终于安静地熟睡，像孩子那般安然。
医生说：这是典型的精神病，病人在受了打击或过度惊吓后，神经衰弱，无法进行自我调解，就像走路，走着走着走进死胡同，便没能走出来，继而产生幻觉，高度恐慌，致使精疲力尽而神经衰竭。医生说幸好我们送医及时，他说我们会尽力救治的，别太担心。
医生还说什么来着，五哥唯唯诺诺地听着，我回到老娘的床边，突然觉得好想哭，娘一定会好的！我对自己说，我想起娘发病的前前后后，想起她无数次的胡言乱语，其实我们早该发现的，却疏忽至此。我想，若能早日发觉进行开导，也许事不致此，若能在她胡说八道的时候顺一下她，让她感觉我们的信任，不至于那般孤独，而走了弯路。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娘实实在在地遭罪了。
第二天一大早，娘悠然醒来，精神状态尚好，只是看到白蒙蒙的墙壁白蒙蒙的被单时，她马上又惶恐起来。我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她别害怕，我们会一直陪着她。我问她想吃什么早餐，她摇摇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等护士过来打针，娘又开始耍性子，极不配合，我好说歹说她就是不听，我说你再不听话我让医生把你绑起来，我也不管了，回去了。她的头垂得低低的，拉着我的手，一言不发。我懂她的心思，于是招唤护士给她打针。当我看到她垂头丧气的样子，不免又心疼起来。我对她说，要听话，把病看好了我们就回家，她点了点头。
这天五哥守着娘，我出来透透气，我看见又有送医的女病人，四十多岁，和娘一样耍着性子滚睡到地上，四五个人好不容易才把她连拖带扛地弄进去。我看到这栋楼前赫然地标着“神经科”几个大字，楼不高共四层。四楼噪音最大，远远便听到青年男病号的呐喊声、叫骂声，他们挣扎着，伴着铁链的声音；三楼是那些中年男病号的囚笼，有人握着栏杆朝外呐喊，有人走来走去，有人看着外面憨傻地笑，远远地看也是热闹非凡；二楼是中年女病号的病房，她们有产后抑郁的，分手后遗症的，丈夫出轨精神分裂的，各种打击而铸就的精神问题，有哭喊声，尖叫声，思念孩子的怪叫声、惨叫声；一楼是老年、青少年精神病患者的病房，有比老娘年老的，有比老娘年轻的，有男有女。有读书读傻的少年，有经不住父母离异而精神异常的少女，形形色色的人群，嘈杂的声音汇聚到一起，一副电视里才会有的画面充斥着我的神经，我想，再不离开这里我也会疯的。
一个星期后，娘的病情有所好转，幻觉的时候少了，虽然偶尔还会胡言乱语，但我与五哥有经验多了。我们轮翻给她讲美好的事物，激发她向往美好的热情，让她重燃生活的信心。那天午后，她指着一个新病人笑话人家的疯魔，我与五哥相视一笑，我们知道，娘快好了！
医院住了二十天，我陪了她十五天，后回来上班，留五哥一人照顾。那十五天的记忆就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嘈杂的过道，拥挤的病房，浓郁的怪味，焦虑的家属，形色的病人。有人就医，有人离去，或走或抬，或殡仪馆的车来接。刚开始去的时候我戴着厚厚的口罩，陪娘睡在过道里，我很害怕，我想象着形形色色的人从这里走过；后来看娘有起色，我却也渐渐麻木了，也不觉得那些味道刺鼻难闻了，甚至觉得这个地方亲切可爱，因为它可以让我们挚爱的亲人早日康复回家，健康万岁！
我回来的前一天，我与五哥买了很多水果放在医护办公室慰劳那群可爱的人。说实在的，这里的每个医护人员都很好，他们亲切随和、医术精湛。我与他们说谢谢的时候，他们爽朗地笑了。
如今，娘79岁了，身体硬朗，神清气爽。某次我与她提这段故事，她摆摆手说忘了。我呵呵地笑着，但愿她能真正彻底地忘掉这段回忆，毕竟，医院走出来的病人，可不是平常百姓都能接受及包容的哦！愿我们都健健康康的，平安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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