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在穿过疗养所的花园时拐了好几个弯,他才来到埃米夫人的房间。这里地势开阔,一片蔚蓝色的维也纳天空尽收眼底。她昨天一天都没吃东西,夜里也一宿没睡。每次门突然打开时,她都会惊恐地从床上坐起来,好像要保护自己似的。他吩咐所有人,不论医生还是护士,进屋前都要先轻声敲门。
“冯?诺伊施塔特夫人,我提议第一个星期先用来增强你的体力。我要为你一天做两次按摩。我已经吩咐他们让你洗热水澡了。现在我要给你催眠,让你睡一觉,睡着以后我要对你做一些暗示。你接受过催眠治疗吗?”
“没有。”
她是个接受催眠治疗再好不过的病人了。西格蒙德伸出一根手指头放在她的眼前,吩咐她入睡。不一会儿,她就全身放松地靠在叠得很高的枕头上睡着了,神色虽然有些茫然,但是一点也不焦虑了。他轻声说道:“冯?诺伊施塔特夫人,你的症状很快就要消失了,你一定会津津有味地吃东西,安安静静地一觉睡到天亮。”
这种催眠暗示法,加上热水浴和按摩等辅助治疗,他一连进行了六天,才使埃米夫人的病症基本消除,她面部的抽搐,无论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都已控制住了。西格蒙德知道这种抽搐并没有根除,只不过是暂时潜伏起来了。要想根治,就需要做更深入的治疗。
一个晴朗的星期二上午,他刚跨进她那间洒满阳光的病房,立刻被她一番没头没脑的话弄糊涂了。
“早晨我在《法兰克福日报》上看到一条新闻,真吓死人了。一个学徒把一个男孩捆起来后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只白老鼠,那个可怜的男孩就这么活活给吓死了。给我看病的一个医生说,他往第比利斯寄了整整一盒子白老鼠。”说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两只胳膊紧紧地搂在胸前:“別动!别说话!别碰我!医生先生,想一想,要是我的床上也有那样的一只白老鼠怎么办!”
他让埃米入睡后,拿起搁在床头柜上的那张报纸,找到男孩遭受虐待的那篇报道读了一遍,发现并没有提到老鼠这码事。又有什么东西在埃米夫人的脑子里作祟,是一个念头、一个幻觉、一种恐惧,使她把报纸上读来的东西和老鼠这件事搅在一起了。
看来,只有找到诱使埃米夫人恐惧发作的原因,才谈得上为她消灾祛病。至此,他已经觉察到她和贝莎?帕彭海姆的病情有十分相似的地方了。他曾想和约瑟夫?布洛伊尔商量一下,把类似之处找出来,同时估计一下采用“扫烟囱疗法”和“谈话疗法”的可能性,但是约瑟夫不愿加入这场讨论。
他换了十来种方式对处于催眠状态的埃米夫人一遍又一遍地暗示说,怕老鼠、怕蛇这种心理纯属正常,但是这些动物是不会进入她的生活的。他告诉她不要再为这种事情担忧,应该把它们看成人类生活中司空见惯而又无关紧要的现象立刻抛到脑后。最后,他又这样暗示了一句:“埃米夫人,你是有能力做出这个选择的。”
下一次使她进入了催眠状态后,他问她为什么这么容易受惊,她回答说:“这跟我小时候的经历有关。”
“什么时候?”
“最早是在5岁那年,我哥哥姐姐动不动就朝我身上扔动物尸体。我第一次晕倒抽筋,就是在那个时候。可是姑妈说我丢人现眼,不该那样发神经病,以后我也就没再犯了。7岁那年我又受惊了,因为我出乎意料地看见我姐姐躺在棺材里。8岁的时候,哥哥经常裹着床单装神弄鬼地吓唬我;9岁那年,我又看见姑妈躺在棺材里的样子,她的下巴突然耷拉下来了。”
每讲到一件往事,她都要打一个寒战,面部和全身的肌肉也会抽搐几下。现在她疲惫地仰靠在枕头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西格蒙德往脸盆里倒了点水,蘸湿一条毛巾,揩去她脸上的汗珠,并轻轻地在她的肩上按摩了一会儿。然后,他便走到窗前,朝花园里望去,心里琢磨着埃米夫人刚才在回忆中经历的那些显然十分惨痛的往事。既然每个事件之间起码相隔有一年,它们一定埋藏在她的记忆的不同层次里,然而问了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竟勾起她对往事这么一连串的回想,而且事件与事件之间的联系又表述得这么有条不紊。他转过身来,问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埃米夫人回答说:
“因为我老是想起那些可怕的情景。每一件事,每一样东西的形状、颜色都历历在目,好像我又在亲身经历那些往事似的,而且现在也在经历。”
他轻轻抚摸她的眼皮,让她睡得更沉一些,然后便条分缕析地研究起她的叙述来。她真的能这么清晰地回忆起从5岁开始发生的事情吗?她的姐姐真的朝她扔过动物尸体吗?这一切似乎都令人难以相信。她在童年时期就抽搐发作过吗?前几次谈到早期症状时,她并没有提这件事。看上去,她从前不会是个体弱多病的姑娘。
“无论如何,不管那些事情有没有发生过,我建议你把那些印象从记忆中抹去。我们的眼睛这一辈子会看见千千万万个场面,而我们并不必把它们统统都记住。我又得说了,埃米夫人,我们有选择的自由。我建议你别再去回想那些情景了,我认为你完全有能力把它们从心里抹去。你很坚强,也很聪明,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让我们给它们蒙上一块面纱,叫它们变得模糊不清,直至最终彻底消失吧。”
第二天,得知她现在除了胃疼,再无其他症状时,他决定着手探究她面部抽搐的起因了。他问道:
“埃米夫人,你一边抽搐一边发出那种奇怪的‘嗒嗒’声,已经有多长时间了?”
埃米夫人回答得利落大方,她不仅非常清楚自己这种令人苦恼的病症,而且还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的病因。
“整整五年了,是从我守在生病的女儿床边,想保持绝对安静的那个时候开始的。”
他深表同情地说,“这样的往事对你不应该有什么重要意义呀,埃米夫人,你的女儿不是好好的吗?”
“这我也知道。只是一发愁,一受惊,一害怕,我就会那样抽搐起来。”就在这时,约瑟夫?布洛伊尔和疗养所的医生一起走进了病房。埃米夫人立刻扬起手臂喊道,“别动!别说话!别碰我!”布洛伊尔和那位医生一见此状,没打招呼就连忙退了出去。
等到下一次使她进入催眠状态时,西格蒙德追问她有没有别的使她受惊的经历。她回答说:
“还有另外一些情景我至今忘不了。一个是我15岁那年表姐让人给关进疯人院时的情景。我想喊人来救救她,可是喊不出声音来,直到那天晚上才又会说话。”
西格蒙德打断了她的话头:“你在其他什么时候还为精神病感到忧虑过?”“我母亲就在一家精神病院里待过一段时间。我们家从前雇过一个女佣,她经常给我讲精神病院里的可怕事儿,怎样把病人绑在椅子上毒打,怎样逼着病人转圈,一直转到晕头转向,不省人事为止。”
在整个叙述过程中,她都焦躁不安地把手捏成拳头又松开、松开又捏紧,嘴上的肌肉也由于恐惧而绷得紧紧的。他对她说,像她这样聪明的人就不该去听信女佣的话,他自己就在精神病院工作过,并亲眼见过病人是怎样接受治疗的。他暗示说,没有必要成为那些无稽之谈的受害者,她的生活是不会受到影响的。
这一天,她浑身舒坦地躺在床上,神情也显得比往常高兴,西格蒙德便问她说:“请你告诉我,你说‘别动!别说话!别碰我!’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埃米夫人镇静地回答说:“我身体一不舒服,眼前就会出现各种动物的影子,要是旁边有人动一下,那些动物就会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这时我就会喊‘別动!’‘别碰我!’这来自我跟哥哥的一段经历,那年我19岁,他用吗啡上了瘾,就跟犯了病似的,有一次突然抓住我死也不放。后来,到我28岁那年,我的女儿病倒了,她在昏迷中抓住了我的领子怎么也不松手,都快把我憋死了。”这回,西格蒙德仍是用一连串的暗示来对付她所叙述的每一件事,目的都是要消除她的这些记忆。在下一次治疗时,等埃米夫人沉睡后,他开始探寻起她口吃的原因来。经过一阵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语言障碍之后,她对他说了两件事:一次她和孩子乘坐马车时,半路上马脱缰了;还有一次,她和孩子坐在马车里通过一片森林时,遇上了暴风雨,一道闪电正好击中了马车前的一棵大树,马便受惊了。她当时心想:“现在你一动都不能动,要不你一喊叫,马就会惊得更厉害,那时车夫使出多大力气也拉不住它了。”从那以后,她说话就口吃起来了。
为把这一套新的、“可塑的”往事从她的记忆中抹去,他把能够想到的各种暗示对她做了一遍又一遍。做完之后,他说:“埃米夫人,请你把那些往事再跟我说一遍,好吗?”埃米夫人对他的指令没有反应。他唤醒了她,她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口吃现象似乎消失了,他不由得心头一阵狂喜。
埃米?冯?诺伊施塔特夫人成了他的重要研究对象。他每天为她治疗两个小时,早饭后一小时,傍晚一小时。尽管患者病情的好转使他感到兴奋,然而两次出诊之间,他却无暇考虑这些问题,因为他在卡索维茨儿童疾病研究所的工作越来越忙,每周要占去他整整二个下午的时间。他的私人门诊业务也扩大了,一天用四个小时来为上门求医的病人看病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他现在当起了神经病专家,为神经病患者的疾病寻找肉体上的原因,并且往往能找到。不无讽刺意味的是,他在找到了治疗精神神经症的新方法之后,却没有癔症患者光临了。虽然由于工作劳累而变得消瘦和憔悴了一些,他仍然坚持在午夜之前趁玛莎睡下屋里一片寂静的时候,再伏案工作一小时,一丝不苟地记下自己当天与埃米夫人的谈话内容。这种努力旨在为她那神秘莫测的无意识荒野测绘出一张地形图来。
在为冯?诺伊施塔特夫人治疗了三个星期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发现她简直是观念性疾病的集大成者。自从约瑟夫?布洛伊尔对帕彭海姆小姐的治疗结束,直到现在他接手埃米夫人,中间已经相隔了六年。就他所知,这些年来还没有人再尝试过这种治疗方法或“谈话疗法”。他感到兴奋,因为在运用这种催眠暗示法的同时,他还在翻译贝恩海姆的《催眠与暗示》一书。他也知道自己的催眠暗示法在实际治疗中只起了一半的作用,另一半是埃米夫人自己通过“谈疗”取得的。显而易见,她现在接连不断地说出来的往事,以前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同样可以推断,这些陈年往事以前只潜藏在记忆深处,从未进入过意识领域。约瑟夫?布洛伊尔对自己这一疗法的威力是清楚的,然而他却不愿再尝试了。这是什么原因呢?他肯定可以诊断出埃米夫人的病症,而且曾经让伯莎?帕彭海姆受抑制的感情得到宣泄的做法,他现在也完全可以如法炮制。明明是自己的病人,他干吗不愿亲手治好她的病痛呢?
每天夜里伏案静思时,他还常常琢磨这样一个问题:医院就医的病人中,不是因为身体受到感染而是因为精神受到影响才致病的人,究竟占多大比例?肯定不是全部,甚至也不是大多数。医院里工作也算有些年头了,死于生理疾病的人也见得多了,不会不知道大多数病人患的都是某一器官的功能失调、肺病、心脏病、血液病或癌细胞扩散。现在,他白天继续为埃米夫人治疗,夜晚继续翻译贝恩海姆的著作,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但他仍然难以摆脱这样一个直觉:病人中不乏自己将自己置于死地的。这是一种缓慢而微妙的自杀方式,是病人自己、他的家属和朋友,甚至医生都察觉不到的!
9
通过暗示,他消除了埃米夫人对疗养院周围发生的事情所感到的难堪和恐惧。每次从催眠状态中醒来,她的兴致都很高,常常滔滔不绝地谈起她的沙龙和她那些卓尔不群的作家和艺术家朋友。然而,第二天早晨他一跨进病房,她又会大喊大叫道:
“医生先生,你到底来了,我真高兴。我害怕,我知道自己要死了。”在催眠状态下,她向他叙说了自己前一天夜里做的噩梦。
“椅子腿和扶手忽然都变成了一条条毒蛇。一个长着秃头雕尖嘴的妖怪把我的胸脯撕裂了,正在吃我的内脏。接着,其他野兽也朝我扑过来了。小时候,有一次我走过去拾地上的一个毛线球,想不到那是一只老鼠,‘噌’地一下就跑了,把我吓了一跳。还有一次,我掀开一块石头,忽然看见底下藏着一只大癞蛤蟆,那回吓得我一整天都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未从记忆中抹去的动物形象。是根据幻觉编造出来的吗?还是因为她会变戏法,他前脚刚把乱舞的群魔扫地出门,后脚紧跟着又能唤出重重的鬼影来吗?要不,难道这些鬼怪真的来自她儿时所受的惊吓?当她又诉说起一件往事的时候,他插嘴问道:
“埃米夫人,你为什么老说脑子里像在刮风暴呢?”她愣了一下,没好气地说:
“你不该老是追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儿,那是怎么回事儿;你应该让我把要说的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别打断我。”
那天深夜,他边做笔记边想:“埃米夫人说得对。只要病人还有话说,我就必须站在幕后,让他一吐为快。这是得到一个人对自己认识的最好办法。只有在源泉枯竭了的时候,我才可以出面。”
次日,她又讲了一件令人惊异的往事:她的一个哥哥,一位军官,患有梅毒。因为家里人要隐瞒他的病,她就不得不和他同桌吃饭,而心里却害怕得要命,生怕一不小心拿了他的刀叉,也染上这种病。还有一个哥哥患有肺结核,吃饭时老是隔着桌子往她座位旁边的痰盂里吐痰。早在很小的时候,只要她不肯吃饭,她母亲就强迫她待在桌边,有时甚至一连待上好几个钟头,直到她把碗里的肉吃掉才放她走,“那肉早就凉了,油都冻住了”。说到这里,她感到一阵厌恶。“现在每次一坐下吃饭,那层白花花的油就浮现在眼前,结果我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他轻声问道:“埃米夫人,在你婚后的5年中,你想起过这些往事吗?那时它们让你感到不安过吗?”
“哦,没有,尽管5年中我生了两个女儿,也就是说,有一年半是在怀孕。不过,那时候我也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在乡下我们的庄园里,什么时候都有客人要招待。丈夫教会了我怎样处理他那些复杂的事务。每次出国办事,他都要带我一块儿去。”
她脸上露出了生气,显得更年轻了。西格蒙德给她催眠,让她入睡了。
“在你一生中,哪件事对你产生的影响最持久?”
她丝毫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惧、害怕和厌恶,只是在俊俏的脸上流露着一丝淡淡的愁容,使她的双颊显得有点苍白。
“我丈夫的死。”她用充满感情的声音深沉地说,没有口吃,也没有发出“嗒嗒”的响声。“那天我们到里维埃拉河畔我们最爱去的一个地方游玩,过桥的时候,他突然倒在地上,好一会儿都不省人事。接着他又爬了起来,好像没事儿了。不久,我刚生下第二个女儿在家坐月子,他坐在我床边的一张小桌前读报;突然,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用奇怪的眼神瞧着我,然后朝前迈了几步就倒下死了。医生们赶来抢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无济于事。接着,出生才几周的孩子也染上了重病,一病就是六个月。那段时间我自己也在发高烧,卧床不起。”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忽然变了,脸上掠过一丝恼怒和辛酸。“你想象不出那个孩子给我带来了多少麻烦。她怪极了,不好好睡觉;没日没夜地哭闹,左腿麻痹,好像治不好了,她学走路、学说话都很晚,有一阵子,我们都以为她往后准是个弱智。据医生说,她得了大脑炎和脊髄炎,还有我不知道的其他什么病!”
西格蒙德向她指出,这个女儿现在完全好了,不必再替她担忧了。“埃米夫人,我要替你把那些往事统统从你的心里抹去,抹得一干二净,就像它们从来没出现过一样。你老是疑神疑鬼地觉得要大祸临头了,所以才这样提心吊胆的。不过,你没有理由折磨自己。你的胳膊和大腿上的周期性疼痛、脖子上的抽搐、身体的局部麻痹,也都是没有理由的,既然我能从你的心里抹去这些记忆,我也能替你消除这些反复出现的病痛。”
然而,她的情绪还是十分低落。他问她为何经常这样忧郁,她回答说:“因为我婆家老迫害我。他们不赞成我和丈夫的这门亲事。他死后,他们打发一批鬼鬼祟祟的新闻记者在街坊中造我的谣,说我的坏话,还在报上写诽镑我的文章。”
在迈内特的门诊所里工作时,类似的抱怨他听得多了,不会认不出这是一种迫害狂的表现。不过,不管是不是迫害狂,他必须把这些念头从她的心上抹去。
六点钟,西格蒙德在约瑟夫?布洛伊尔家里找到了他,他知道约瑟夫这时一定结束了工作。两人出了门,一路溜达着来到“娱乐餐厅”,这是他们做学生时都爱光顾的地方,因为这里有块黑板,可供他们给自己的朋友留言餐厅的老板经常被请来担任台球比赛的裁判;侍者们则是整个帝国境内技术最好的台球选手,只要有人不得不撂下台球杆匆匆赶去赴约,他们就常常被请出来补缺。和平时一样,有位漂亮的姑娘“高高在上”地守据在俯瞰整个餐厅的现金柜台后面。西格蒙德领着约瑟夫来到最里面靠窗的一张桌子边坐下,这里空气流通,又比较安静,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约瑟夫,为了给埃米夫人治病,我已经忙了六个星期了,连星期天也没休息过。我在许多方面都有了些进展,只是过了一天或者一个星期再回来一看,我刚从她心里抹去的意象和记忆又被新的取而代之了。恐怕总有一天,她想生病的意志会超过我把她治好的意志。”
布洛伊尔一边用掌心抚摸自己的胡子,一边严肃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西格,这是一条不肯受降的龙。不过要治好一个病了十四年的女人,六个星期的时间还是短了点儿。”西格蒙德把这句话细细地琢磨了一会儿。
“约瑟夫,如果埃米夫人的丈夫还活着,她会犯这些病吗?所有迹象都表明,她过去是个又健康又快乐的人。如果她没有目睹丈夫倒在她脚下猝死的情景,她会把两个女儿正常地抚养成人的,不是吗?问题很清楚,正是她的惊俘和悲痛把两个女儿搞得精神失常了,而不是女儿的精神失常引起了她的惊悸和悲痛。我说得对吗,约瑟夫?”
“对,西格,恐怕是这样。埃米夫人干吗不改嫁呢?”
“她自己说的守寡理由很简单,那就是母亲的职责:她不愿让自己的再婚挥霍掉女儿的遗产,她怕冒这个险。”
布洛伊尔一边轻轻地吹着口哨,一边搅拌着杯底最后几滴浓咖啡里的糖。“那为金钱付出的代价就比高利贷者的利率都要髙了,你不这么认为吗?她是保住了女儿的财产,但是自己断断续续地受了十四年病痛的折磨;我把她交给你的时候,她的病情简直糟透了,很可能生命都有危险。”
“约瑟夫,你以前跟我说过,贝莎?帕彭海姆说她有两个自我,一个是害她得了精神病的‘反常的、次要的自我’,另一个是正常的、主要的自我,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一个镇定自若、目光敏锐的观察家’坐在大脑的角落里,冷眼旁观着另一个自我的一切疯狂行为。显而易见,埃米夫人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识状态,一种是公开的,一种是隐蔽的。六个星期来,我观察到了这两种意识状态完整的活动过程,现在对这股‘第二势力’的工作方式我已经有了清楚的认识。我已经窥见了一个还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勘探过的新大陆,一个具有极其重要的科学研究价值的领域。约瑟夫,不知你想过没有,被禁锢在愚人塔里的那些可怜的不幸者中,有多少人是因为他们‘反常的自我’、病态的第二精神主宰了前脑的缘故?迈内特教授门诊所里有多少精神病患者,下奥地利精神病院里又有多少精神受到刺激、终于丧失理性的病人,都是因为他们并非只有一个精神结构,而是有两个各自独立发挥作用的精神结构,而患病的这一个又慢慢地消灭了行使正常职能的那一个,并取得统治地位的缘故呢?我知道埃米夫人无疑是个严重的遗传性神经病患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约瑟夫,我们知道仅仅性情和遗传还不会导致癔症,还得有外因,譬如丈夫的猝死,否则遗传因子是永远活跃不起来的。”
约瑟夫?布洛伊尔困惑不解地摇了摇头。
“西格,作为埃米夫人的医生,你总不能为了你的实验去给她找个新丈夫吧。所以,你只能去根除使她生病的那些因素。我劝你等她表示了要过正常生活的强烈愿望后再让她出院。”
埃米夫人的病情在好转。当起了催眠术士的弗洛伊德医生继续向她暗示说,她是个坚强的女性,不至于听任一大堆陈旧往事来主宰自己。他直截了当地让她把这些往事的图像撕得粉碎,让一阵大风把碎片儿刮得一干二净。
一天早晨,他走进病房,发现她正笑容满面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
“医生先生,我觉得身体完全恢复了。我乡下的家现在正是一年中景色最美的时候,我想带两个女儿回去了。我巴不得和老朋友们早点见面,同时也好照管一下家产。对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深表感谢。”
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听着耳边玛莎那富有节奏的呼吸声,望着小床上宝宝露在被窝外面的小脑瓜,他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起来。夜深人静,正是人们沉浸在最美好的遐想中的时刻。
“我究竟为埃米夫人做了些什么呢?”他问自己。至少目前已经解除了她身体上的痛苦,打消了她认为自己的肢体经常麻痹或者自己就要死了的想法。他帮她进食,为她按摩,对她进行电疗,让她洗温水浴,从她的记忆中抹去了源源不断的讨厌图像。然而在追究问题的根源上,他又做了些什么呢?这是每一个做医生的都必须扪心自问的根本问题现在他准备去攻克这道难关,去探索钻到人们头脑中来破坏它们正常工作的那些念头的起源。这些念头从何而来?它们的力量是什么决定的?它们是怎样成为一家之主,把病人变成供它们驱使的奴仆的?光说埃米夫人精神和肉体上的疾病是丈夫的猝死引起的,理由显然还不够充分。成千上万的年轻妇女失去了丈夫,她们有的再嫁、有的守寡,但是照样参加工作,担负起抚养子女的职责。
宝宝动了一下。他起身走过去伸手摸了摸,看看尿布是不是干的,然后把精纺的毛毯盖到孩子肩头掖好,这才又回到床上躺下。
对于其他任何一种疾病,人们不是也提出过同样的问题吗?千百年来,肺结核夺走了多少人的生命,直到郭霍教授提出这样的问题:“这种疾病的根源在哪里?是怎么引起的?”他找到了答案,那就是结核杆菌;现在医生们正在研制一种消灭这种结核杆菌的药物。多少个世纪以来,人们死于胆结石,但是现在外科医生已经学会了把它们取出来的方法。一代又一代的妇女在生孩子时死于产褥热,后来泽姆尔维斯挺身而出,大声问道:“这是为什么?产褥热是怎么产生的?”他也找到了答案,从而制止了它的猖獗。
精神神经症是一种主要疾病,这一点他已经确信无疑了。这种病能让人失聪、失明或者变成哑巴。它能让人手脚瘫痪、浑身痉挛、不吃不喝,和血液中毒、黑死病、肺萎陷、心肌梗死等疾病一样夺走人的生命。死于精神神经症的病人肯定大有人在,究竟有多少他不清楚。大多数医生都是训练有素、认真负责、诚心诚意地想把自己的病人治好的。但是,对于那些由于误医院或诊所的其他科去,在那里接受错误的治疗,并由于错误的原因而被禁锢起来或被打发回家,在生命还不该结束的阶段过早死去的病人,又该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