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嵛年创刊
胶东最具影响力的文艺期刊
第16期鲍尔吉?原野:散文《跑步者》(节选)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昆嵛》文艺驻刊散文家。出版长篇小说《露水旅行》,散文集《原野文库》等著作48部,作品收入沪教版、冀教版、鄂教版、蒙教版、人教版大中小学课文,读者遍及海内外。他的散文善于描写人间的真善美,不受任何羁绊,文字如野马破阵,云过山峰,坦诚自如,读来让人回味不已。曾于《昆嵛》年第03期发表散文《沈阳六记》、年第01期发表散文《母爱四记》、年第04期发表散文《风》等。
跑步者(节选)
一跑一年
我迎接新年的方式是跑步。
12月31日晚上把衣装准备好,沈阳冷,半夜更冷。双层帽子、双层手套,到了23时30分,我像狗一样窜出去,开跑。
自23时30分起跑,跑到第二年1月1日零点30分,顶算跑了一年,这一年没闲着。
如果说困难,冷不是困难。医学发现人体有锅炉(维持体温、心跳等基础代谢的供热系统叫“人体锅炉”),一般人只有一个锅炉,跑步者身上有两个锅炉,让人在寒冷的时候觉不出冷。新年之跑的困难在冰雪路面。沈阳的雪,下一层化一层,再下再化,不是一家的冰雪组成一个连绵不断的大家庭。暗黑的小冰包、雪的圆臼、坚硬的冰辙都是跑步者需要小心的地方,摔倒不要紧,骨折就有大麻烦。
跑,人像在镜子面上舞蹈,顺弯就弯,别较劲。半夜了,大街像一个空荡荡的抽屉,啥都没了。街灯排向远方,多得用不了。街上半天才过一辆车,跟小偷似的一溜烟没影了。至于说行人,我只看到打工仔和打工妹,他们是刚刚下班的服务员。他们没钱去歌厅唱歌,没钱下馆子,只在大街上豪迈地走。他们用手机播放音乐,快乐地互相谩骂并踹对方一脚。
跑步者只有我一个人。我的新年之跑好几年了,没在大街上遇到同好。接近零点的时候,温度比白天大约低10摄氏度,脸上除了睫毛和头发不疼,其它部位都冻得生疼。鼻子酸,脸蛋子如同被火燎着了。这时候,你不能用手捂,虽然特想捂。手从手套里抽出来捂脸,脸暖和了,但手被冻得半个小时缓不过来,而脸马上又疼了。脸用不着捂,脸是耐用品。人对你的喜欢、厌恶都是冲你这张脸来的,冻就冻会儿吧。最需小心脚下的冰雪路面,这时候,脚充满智慧。学过一点骨科学的人都知道,人的踝骨是无比精巧的万向轮系统,它是人体最复杂的骨骼。它的骨骼和韧带及肌肉系统联动,共同处理从脚底下传来的路面信号。它自动生成动作,无须得到大脑指令。每个人的踝骨系统都比中科院沈阳自动化所研制的机器人精巧一万零八倍,机器人没法跟人比。就这么着,我仰仗我的踝骨,当然还有全身各部位的骨骼、肌肉、韧带与神经在冰雪路上愉快地跑一小时,而不需要我决策什么。当然,中科院自动化所的科学家们的踝骨也厉害。
说,跑啊跑,有一回真跑不动了,有点低血糖。但这时眼前突然矗立大牌子,红底黄字——加油站,像给我立的,只好接着跑。还有一回,我在大马路上听到了新年钟声,当、当、当,真激动,跑着过年了。另外有一回,我跑回家,当然是在第二年的凌晨,心情愉快,见快餐店前的垃圾箱边上有乞丐掏食物。我看到很不满意,怎么会这样子?我嗖嗖回家,开门没进屋,伸胳膊对我媳妇说,把冰箱里的牛肉干给我。我媳妇吓一跳,说干啥?你半夜往外拿牛肉干干啥?我说你别管了,再给我点零钱,5块10块的。揣上钱和牛肉干,我嗖嗖跑到垃圾箱,拽这个人大衣,说好吃的在这呢?他回头(他头上身上裹着大量衣物)一眼发现牛肉干,视力真好,抢过去塞进嘴里,快乐地发出呜呜声,好像这是赤峰产风干牛肉干发出的声音。我把钱给他,他熟练地将散钞卷成一个卷,塞进衣服最里层。这时有车开过,灯光照在他脸上——原来是个女的,是她而不是他。
跑完步回家洗澡,心想:吾乃今年最先洗澡之人;吃东西,也是新年最先吃东西之人。看电视、读书、听音乐、发短信、做瑜伽、泡脚、掏耳朵、眨麻眼,总之我在新的一年的凌晨办了不少事,是忙碌之人,原因在于:我从去年岁尾上马路跑步,跑了一年。
在库伦沟林场跑步
早晨从库伦沟林场的招待所醒来,感觉像花朵从露水中醒来。后窗连着山坡,茂密、修长的青草上面长满了野花。花朵好像刚看完戏,还在睁大眼睛回忆剧情。前窗的对面垛着伐下时间不长的红松,鳞片还是新鲜的,松脂的香气整夜在我的房间中萦绕,梦境仿佛镶嵌了琥珀。
出门跑步,山坡传来群鸟的喧腾。我几乎不想跑了,想钻进山里把藏在暗处的小鸟一只只揪出来,看是什么样的鸟在唱这些歌。人的眼睛没什么能耐,见到的只有松树,见不到鸟。这里的空气比刚开瓶的香槟气味还香。人在城里呆久了,连街道垃圾都辨不出臭味,鼻子来这里像一只刚刚被救活的狗。没想到,大地上竟有这么多种香气,让人晕眩,好像香味挤跑了血液里的氧。香味在脑子里冲撞,人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我有些舍不得大口呼吸,这么好的空气用来跑步呼吸都糟贱了,应该慢步走小口吸气,跑步浪费香味。
水泥大道笔直通向远方,没有车过,好像白修了。水泥路上稻草袋子的花纹依稀可辨,真没怎么过车。跑吧,在这里跑步是专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天空上的白云和藏在树里看不清的鸟。皇帝跑步也不过如此待遇——我对自己说——虽然没听说哪个皇帝跑步。正在想,忽见路边房顶站三、四个砌砖的人,他们停下手里的工作,看我跑步。他们的脸像砖一样烂红,身上彩色的半袖衫已被晒褪了色。我看他们,他们不好意思了,低头砌砖,弯腰时偷眼觑我。
跑出三公里,路边彩旗招摇。一块横幅写到“欢迎来到××庄园”。我从彩旗的夹道跑进去找这个庄园,跑了两公里也没见什么狗屁庄园并想象好多人拐进来找不到这个庄园而折返,庄园因此破产了。当然,真正上这个庄园吃与宿的人,都是开车人而非跑步人。因此,他们还是破不了产。两公里的夹道彩旗证明他们活得很好,至少有流动资金买几百面彩旗在风里飘。
回到大道上慢慢地跑,心情好,想唱歌并感到会唱的歌太少。在这么好的环境里,一气唱一百首歌一点不为多事,把歌唱草原的、歌唱河水的、歌唱爱情的、歌唱母亲的、歌唱友谊的歌唱一遍,才跟周围景色配套,当然还应该歌唱瓦匠、彩旗和松树。作曲家为什么不谱歌唱瓦匠的曲呢?他们住的房子难道不是瓦匠搞的吗?我愉快地胡思乱想。左边草原出现牛群,三四十头,像红色、黑色的石头堆在薄雾里,牛群后面是一片桦树。桦树长在平地而不是山上,它们仿佛只愿意跟修长的青草长在一起。白桦林那么密,像挽着裙子的姑娘们相互拥挤。白桦树纤细秀美,有的两、三株长在一起。它们叶子碧绿,比涮火锅的青菜还要绿,衬出树干的皎白静美。人进白桦林里更应该唱歌了,不一定非唱俄罗斯歌,唱哽咽的日本歌也行。
桦树林边上有小河,呼伦贝尔人称之为“沟塘子”。小河四五尺宽,青草作岸,草长二尺高,仿佛是河的伪装衣,不让别人发现这有一条静静的河。阿荣旗的伟大——但愿我使用伟大这个词不会让人惊讶——是由于这里没开矿、没破坏草原。它的土地上流淌着成百上千条小河,藏在深深的草丛里。多么好的植被才涵养出这么多条小河?熙熙攘攘的小河证明这里山深林密,草长莺飞,小鸟和白云在此安居乐业。拨开草丛,见到了河水。河水因为没见过人而害羞,扯过天上的云影遮挡面容。探身看,河里游着土黄色的小鲫鱼,水底有未腐烂的蓝莓果和红色的山丁子。小河是遮着绿色面纱的闺女,她们在草丛下奔跑,去了不知名的远方。站起身远望,大草原似一片无接缝的绿毡,见不到小河的踪影。
在这样的地方跑不了步,跑步大师来到这里也要走走停停。眼前美景太多,把工夫全耽误了。人跑着跑着,心已飞向远处。我不止一次跑下公路,看白桦林、看小河、看草叶上的露水,甚至出现幻觉,想跑到堆在天边的矮矮的云彩垛里瞧瞧。想不到,完好保护自然环境,世间竟有说不尽的美景,这里即使不算仙地,也算一个人一生很难遇到的奇境。
一个跑步主义者的自白
一次,我跑步结束在街心花园落汗。量大了,汗层出不穷,用手巾擦,拧,一汪水;再擦,拧,又一汪水——汗水,不是汽水与矿泉水。
这举动引起三位穿羽绒服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