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寄语:
埋下身子低到尘埃倾听底层众生
作者简介:
周芳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获第五届、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九届屈原文艺奖。著有非虚构《重症监护室》和散文集《沽酒与何人》《执手何须倾城》。
附:本文医院生活,坚持长期做义工,本文节选自其义工日记《我们的病》。
澴川文学社独家原创首发
油菜花开,油菜花开
——《我们的病》之十七
壹---今天的17路车很热闹。
我身边坐了一大帮人。他们包括三个本家妯娌,一个本家兄弟,三个侄子,三个侄女。我们说说笑笑,东扯西拉,说刚刚过去的新年,说村里哪些人过年了都没回家。被钱糊了心眼眼。王本强因为没赚到钱,所以没脸回家,王三立因为钱赚多了,所以不能回家。钱赚多了的王三立在外面又有了一个家,外面的女人怀有六个月身孕。我们又扯到王本强的爹。在村子里骂骂咧咧的,他骂,读书,读书,读鸡巴的书,有鸡巴的用,不如去东北抹灰。他每天骂过来骂过去的,不骂他心里不平稳。老头子省吃俭用,供王本强上完大学,却找不到工作,广东,北京,上海,跑了一圈,还在待业。
一帮人扯东扯西,一个家族聚会时的扯法,无章法无轻重。亲爱的,我们确实刚聚会,一个侄子的乔迁宴。侄子在城里买了房,这是我们家族的一件大事,意味着王家的根又有一枝顺利抵达城市。我们家族还有一件事,关于敏。敏的病。我们要给敏看病。
敏是坐在我们中间的那个姑娘。身穿绿毛衫绿短裤。我的第七个侄女。我们前三排后三排呈包围状将敏夹在中间。我们浩浩荡荡,当然是送她去那儿。
我们虚张热闹之势,制造外出踏青假相,只为了蒙骗敏。我们口径统一:难得来城里一趟,去六娘娘的单位看看,听说那里蛮漂亮。我在王家妯娌中排行老六,我就是他们口中的六娘娘。我们这样说时,偷偷地瞥了瞥敏。敏低着头,自已说话自己听,自己笑着。
贰---敏病着。
偷偷地病着。村里人只知道个大概,我也只知道个大概。在敏的病面前,我们一干人全是外人。无法知情。没权利知情。那是敏一家的病。其实,王氏家族中,胃有病的,心脏有病的,子宫有病的,他们都会寻上门来,托付我找熟识的医生。内外儿妇,各科医生朋友给予我帮助。
敏心脏没病,肝肾没病,血液没病,肌体的哪儿哪儿都没病。可就是不一样了:关在房子里,窗帘全拉上,还挂上几件厚衣服。一见到光,敏就尖叫。光尖刀。
敏关在房子里,一个人说话,声音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天上的鸟,地上的狗,棉纺厂的同事,初中时的同学,思绪跳腾,话题转换极快。言语停歇间,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时而大骂,骂敏。敏骂敏:敏,你不要脸,敏,你天生就是个坏坯子,敏,你心比天高命要摔跤。
频繁地换装扮。上穿短袖,下穿毛裤,脚穿拖鞋。或者上穿棉袄,下穿短裙,脚穿靴子。季节混搭,冷热交织,颜色却是绝对的统一。一律的大红大绿。翻空全家人的衣柜,衣服一件件摆在床上地上,挑,挑红挑绿。
你说,敏没病吗?
类似敏这样的人,村里的人并不陌生。隔壁村的某某蓬头垢面,一天到晚傻笑。隔壁村的又一个某某,女的,把自己脱得光光的,往外面跑,载歌载舞的。谈到这些某某,村里人说,呵,疯子。“疯子”来得这么快,村里人一开口,“疯子”就飞出了嘴巴。谈到敏,用“疯子”这个词就显得太不地道了。总归是本村的姑娘,房族血脉里总有那么一丝半缕的关系。她不是叫你叔,就是叫你婶,或者叫你爷叫你奶,叫你哥叫你姐,你能“呸,疯子”?
敏的疯癫之举又真真切切摆在面前。纵然我三哥三嫂捂得再严实,也有透风的墙。敏这个奇特的姑娘,不成为众口之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在乡下,这又是极好的谈资。怪异,邪乎,道不清说不明。像个黑乎乎的深洞,所有的人都探着脑袋,想看个究竟。
一个人自己骂自己,骂得狗血淋头,骂得不共戴天。你说,有这样的人,是不是奇特。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村里人压低声音,说着,议着。老远处见我的三哥三嫂走来,就散开了。没散开的,就扯扯白菜的事情。地里的白菜哪一天要打第二遍药,今天的菜贩子给出的白菜价。一村的菜农说起菜来,能从早说到晚。
为了掩饰刚才的“为什么”,村里人说白菜说得太起劲太用力,反倒显出异样。三嫂努力挤出笑脸,也说白菜,说得更起劲更用力。那个王贩子,昨天让我们把白菜卖给他,还保证比别人出价高。今天可好,我一直给他留到快收摊了,他只出四角五一斤,比别家还少五分钱。卖给他吧,不情愿,受了他的愚弄。不卖吧,都要收摊了,别家也不要的。哼,奸商。奸商。三连陈述奸商事迹,一脸嘲笑。
三哥可没这样的好脾气,用笑脸来与村人虚以应付。碰到有人聚在一起,他黑着脸扭头便走。他本来就是个闷声闷气的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他是村里最后一代木匠人,能雕出窗棂上门楣上的走兽飞鸟。年轻时靠手艺做了房子娶了媳妇,算得上村子里一个能人。很是瞧不起村里人,与他们不太多言语交涉。后来,你也知道,木匠,篾匠,这些匠匠们日见消失。斧子刨子不再承担养家糊口的重任,被归置起,堆在角落里生锈。离了斧子刨子,三哥的脑袋也生锈,做过百般事,总是赚不到钱。有人去东北抹灰,一年也能赚七八万块钱,有人去棉纺厂做机工,也能赚四五万块钱。他不行。
这其间,还拼了命要生个儿子。生了四个姑娘后才得了个儿子。几番逃计划生育,罚钱,家底愈见稀薄。熬到四个姑娘一个个熬大,进棉纺厂,家里一下子宽裕了。我们镇是全国知名的棉纺大镇,凌云棉纺厂,宏大棉纺厂,同仁棉纺厂,海川棉纺厂,一家挨一家,马路两边一顺摆开,需要大批量的女工。棉纺厂像巨大吸盘,呼呼地吸走了周围十几个村的女孩。我的工资只有一百多块钱时,村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一个月工资就有三四百块。谁家女孩子多,谁家就发家致富。
三哥家大姑娘小学刚毕业进了棉纺厂,二姑娘三姑娘读完初二进厂。敏是第四个姑娘,成绩好,是学习委员,读到初三上学期,也退了学,进厂。四个姑娘月月都有真金白银的进账,让人眼红。懊悔当初没多生几个姑娘。
日子眼见得好起来,敏却奇奇怪怪了。
奇奇怪怪,是病么?
隔壁村的那些某某,有的去过武汉的六角亭,有的不去,只在村里游荡。闹腾得太凶,就手链脚链的锁起来。去过六角亭的,带回一个身份,“精神病”。至于是精神分裂症,还是分裂情感性精神障碍,拟或偏执性精神障碍,双相情感障碍,这些专业分类都不重要。反正人人都知道你家里“精神病”了,你也得承认你家里“精神病”了,这是铁板钉钉的事。要不,你去六角亭干嘛呢?
我宁可把她关死,也不去。她没病,没病,就是没病。三哥冲三嫂吼。
说不定去看一下,吃药就好些了呃。三嫂唯唯诺诺,不敢正眼看他,他眼里冒火。
你他妈的才神经病了,看什么时看,丢人现眼。三哥一巴掌扇过来,三嫂扭头一偏,巴掌落空,三哥提脚便踢,边踢边骂,看,看,看什么看,神经病。
叁---敏既然没病,医院工作的六娘娘就没必要派上用场。大神来了,神婆来了。据说,他们神力无边,镇得住敏身上的邪气。
中了魔。大神下了断语。
鬼神附了体。神婆一錘定音。
大神和神婆英雄所见略同。三哥黯然神伤,心底最后一缕强硬轰然坍塌:家道不幸啦,不幸,被鬼神缠住了。又忿忿然,凭什么要找到他们家,这不欺负人吗?
大神说,恐怕是你家姑娘阳气不正,对方盯上了,乘虚而入。大神说到某村一个中年妇人,凌晨五六点把白菜卖给菜贩子后回家,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僵在床上。幸亏解法及时,喝下神水,人清醒过来,叹出一口长气,我的白菜呢。全然不记得三天三夜发生的事情。大神说那妇人夜间赶路,经过几座坟地,撞上了出来闲荡的哑巴鬼。
所谓解法,即是送神之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神来,神挡。这挡,不是金戈铁马,厮杀一阵,而是请来更高一级神作说客,好言好语将附体神送走。神也是分等级的。如果附在敏身上的是神之上士,来做说客的就理当是神之上尉。请来上尉不易,需冥币多少多少亿,香烛多少多少只,还不能让附体神空手走,那在神界太没面子了,也需奉送冥币多少多少亿,香烛多少多少只。更重要的是,大神请来上尉,会消耗他的阳气,减了他的法力。这是需要人民币作体力补充的。至于多少,看主家的诚意。诚意关乎到大神的法力发挥,容不得马虎。
在那么一个风高夜黑的晚上。我是说,三哥三嫂熄灭了人间所有的灯,门前路灯,厅堂灯,卧室灯,厨房灯,全灭了。厅堂正中,十八根香烛呈梅花桩排排坐,亮了一圈。大神黑袍加身,脸上涂了白一块,红一块。绕着梅花桩跳腾,左脚三下,右脚三下,左脚两下,右脚两下,交错提起放下。嘴里呜呜嘛嘛,吐出一串词,又吐出一串词。你听不懂,然而,听不懂才是正道。神道之事,岂是凡人可以明了的。
大神又变了腔调,大哭,大笑,大骂。此乃敏的附身神,正在负隅顽抗。
大神左手猛地向下一按,三哥三按事先约定,迅速跪下。磕头。磕了九个头。大仙行行好,高抬贵手,高抬贵手。三哥三嫂齐声高呼。
大神左手再往下一按,三哥三闭嘴。
稍许,全场寂然。
走了。大神说。大神汗涔涔瘫坐在地。只有香烛的光在跳,映出一张红白相间的脸。冥币,人民币,全用了出去,敏安静了两天,不哭不骂。第三天,敏又骂敏,骂得更凶,更不堪入耳。
大神掐指再算,算到敏的爷爷头上,问了三哥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敏的爷爷的坟墓上是不是没有墓碑。第二个问题,三哥是不是对爷爷多有抱怨。
不等三哥开口,大神说我来替你回答,你看是不是这样的。
大神全答对了。三哥面露愧色,再也不能指责大神法力不行。
大神说,这次怨不得我呀,你看你,自家老人去世这么多年,你作为孝子竟然连个墓碑都不给他立,他老人家怎么能庇荫子孙,那些大小鬼神不缠你家姑娘去缠谁。
立碑,赶紧的。大神很快开出解法。
三哥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叔父,去世四十八年,那年,三哥三岁,叔父离家几百里,在江里打鱼谋生。忽起大风浪,顷刻之间人仰船翻。一伙人沿江寻了三天,不见尸首。这么多年了,就在外漂着。十五年前,三哥在自家菜地堆起一高地,作坟茔。
墓碑立了,敏的病仍是好一阵坏一阵。
既已立碑,为什么还不肯庇荫后人,要这样的祖宗有何用。
腊月二十四,各家各户除尘灶神爷的日子,三哥举起铁锤,三哥把墓碑砸了!
整个王氏家族呆住了——这个逆子。这个不是东西的家伙。这不是个人。
你才是个神经病啦,你这个疯子,整个王氏家族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房族里辈分最长年纪最大的王三爹喘着粗气,拐杖磕得砰砰响。他气呀,他活到八十九岁,还没见过砸自家坟墓的不肖子孙。
敏的病被公开。三哥想藏也藏不住。
连自家祖上坟墓都砸了的人,还能藏住什么。全村哗然。
倘若不是因为这病,他再闷,再不讲道理,也断断不会举起铁锤。砸的可是祖坟啦。
你们还不去看病?敏的大伯冷冷地说。他看都不看举铁锤的人。他只盯着门前一棵大槐树看。大槐树长了三十八年了。大槐树都为这不肖子孙脸红。三哥耷拉着头,眼里第一次没有冒火。
大嫂,二嫂,大侄子,大侄女开始进出三哥家,与三嫂说些相关病例,说某村某某怎样怎样治疗。三哥在一旁不发言,他在静观。他们也不同他说话。他砸墓碑,他不是个东西,不配同大他们商量。
不是他在里面作梗,敏怎么会这样奇奇怪怪,都是他弄成这样的。大嫂抱怨。
四个姑娘中,敏读书读到最高,读完初三上学期,却是长得最丑的一个姑娘。老大老二老三都赛着美,敏的样貌只一根筋往丑里发展。怎样丑呢?你可想象她的眉眼,她的脸,反正不好看。
不好看,也是青春十八的姑娘,总归是有青春的光彩。青春一照,闪闪发光。爱情找上门来了,敏开始谈男朋友。棉纺厂多的是青春姑娘,青春小伙,牵了手,在马路上晃来晃去的。
你不拿个镜子照照自己,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想谈那样的对象。人家那么有钱,要你?凭什么要你?
有一天,敏约会完,刚一进门,两耳光就甩过来。三哥甩的。
敏和这个对象分了手。
敏又谈了两个对象。又分了。三哥骂你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量,是吧,给老子丢人现眼的。
村里有人嘀咕,他反对这个对象,反对那个对象,就是想把敏留在家里,再多给他赚几年钱。
不想到,钱赚上,人异样了。
过年时,医院工作的六娘娘再次被派上用场。我奉了医院,随时来住院。
敏不来。敏说你们才有病哩。敏趁三哥三嫂不注意,又晃出村子,晃到几十里外的隔壁镇上去了。自己笑,自己说话,自己诅咒。幸好,身上的红衫红裙都还在,没脱得光光的。我们家族派出十几个男丁女将,找了两天才找到。
肆---借着去城里吃宴席机会,一帮人拥着敏来了。
敏聪明,看见面的就跑,面的专门捉她们的。
敏不会想到我们坐公交车去。这一天的17路公交车,史无前例地热闹。
我们扯完王本强王三立,又扯棉纺厂。海川棉纺厂垮了,凌云棉纺厂也垮了。垮了好,姑娘们可以多读些书。我说。
还是不垮的好,姑娘们总在家门口打工,大小事有个照应。去广州上海的,天远地隔的,啥都不知道。
知道了,你就有办法?大侄子呛了三哥一句。
她六娘娘,你看,敏送进来,会好些吧。三嫂问。
送进来再说。我说。
窗外,油菜花开得好凶狠,一簇一簇的,拼了老命的黄下去。哎,这黄的花,定然是不知道,在她的蛊惑下,人间又要闹出什么妖蛾子来。女一病区住满了,女二病区住满了,男一病区住满了,男二病区住满了。
全住满了。
亲爱的,菜花黄,痴子狂。你知道不?
今天我不想说了,说起自家事来,真的有点吃力。下次我们再接着说油菜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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